青花料“苏麻离青”的真正由来
苏麻离青是明代文献中记载的用来烧造青花瓷器的一种高级进口青料。从名称来看,它应该是个音译名。与苏麻离青同一时期或较晚出现在文献上的类似名称还有苏勃泥青、苏泥勃青、苏麻尼青等。这些不同名称是否指的是同一种青料,学术界存在不同观点。另外,这种(这些)青料的产地在哪里,研究者的争议很大。记载这几种名称的文献都是明、清两代的文人笔记,在官方文献中这几种名称从来没有出现过,其中的原因也值得探讨。本文试图通过对古代文献进行较为全面的搜集、整理和解读,并结合科学测试的结果,对苏麻离青及其他几个名称进行研究。
元代 青花缠枝牡丹纹罐 故宫博物院藏
一、文献所见苏麻离青(明清文献)
苏麻离青一名见于曾任江西地方官的王世懋所著、刊印于万历十七年(1589)的《窥天外乘》一书,其文略云 :“我朝则专设于浮梁县之景德镇。永乐,宣德间内府烧造,迄今为贵。其时以骔眼甜白为常,以苏麻离青为饰,以鲜红为宝。”与《窥天外乘》同一时期的《事物绀珠》也有类似记载:永乐窑,宣德窑:二窑皆内府烧造,以棕眼甜白为常,以苏麻离青为饰,以鲜红为宝。这两则文献成书的年代相近,关于窑器这一段的文字内容也非常类似。《事物绀珠》本身是一本收录百科
杂家的集子,所以这一段内容很可能是参考了《窥天外乘》。这两则文献的记载说明苏麻离青的使用年代是永乐到宣德时期,但是没有提到它的来源以及得名的依据。苏浡泥青之名最早见于《遵生八笺》:宣窑之青,乃苏浡泥青也,后俱用尽,至成窑时,皆平等青矣。《广志绎》也有记载 :宣窑之青,真苏浡泥青也。成窑时皆用尽,故成不及宣。苏泥勃青一词见于谷应泰的《博物要览》 › :宣窑之青,乃苏泥勃青也,后俱用尽,至成窑时,皆平等青矣。
除了上面提到的几个常被讨论的名称之外,还有苏麻尼青之名见载于明末的《考槃余事》及《长物志》中:香橼出时,山斋最要一事得官哥定窑大盆,青冬瓷龙泉盘,古铜青绿盘,宣德暗花白盘,苏麻尼青盘,朱砂红盘,青花盘,白盘数种,以大为妙。香橼盘,有古铜青绿盘,有官、哥、定窑青冬磁,龙泉大盘,有宣德暗花白盘,苏麻尼青盘,朱砂红盘,以置香橼,皆可。
二、“苏麻离青”的由来
对于苏麻离青、苏浡泥青和苏麻尼青的得名,中外学者有过很多不同的解释,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种认为它们是国外青料名的音译;另外还有一类观点认为其中有些名称来自于青料的产地名。最早研究这个问题的是英国人赫斯博士,他在1888年发表的论文《” 中国古代瓷器》中提到苏麻离青的发音与Smalt非常接近,而苏泥勃可能是音译自Schneeberg(德国著名的Smalt 产地),不过他也指出Smalt在永乐、宣德时期还未出现,所以它有可能是来自西亚 。叶喆民在《中国古陶瓷科学浅说》中认为苏麻离青就是Smalt的音译 。世纪50年代的文章中也认为这几个发音相似的青料名称只是对中东地区所出产青料的不同音译版本而已。
与上述观点对应的另一类观点则认为这些青料的名称并非来自于青料本身名称的音译,而是与产地的名称有关。中国学者傅振伦先生则认为苏泥勃青应该解释为苏泥和勃青,是由来自于苏门答剌国(今苏门答腊岛北部)和勃泥国(今加里曼丹岛)的青料的合称。近来仍有学者认为苏浡泥青是苏门答剌国和南勃利国(今苏门答腊岛北部)出产青料的合称。因为《大明会典》上有苏门答剌国进贡回回青的记载。其实,仅仅根据这个记载并不能确定进贡的回回青就是苏门答剌国所产,因为其极有可能是从西亚或更远的地方通过贸易先到达苏门答剌国,再由苏门答剌国与明朝进行朝贡贸易。
明宣德 青花夔龙纹罐 故宫博物院藏
首先,从矿产资料来看,苏门答腊岛没有钴矿出产的报告,区志仁在他的著作中也提到了这一点。
其次,从文献角度看,在永乐、宣德时期跟随郑和出使西洋的费信和马欢在其著述《星槎胜览》 和《瀛涯胜览》中都有关于苏门答剌的风土人情和当地物产的记述,但是并没有提到有青料出产,当地也没有陶瓷业,这与同时期西亚地区的情况完全不同。实际上钴矿料并不能直接当作青料使用,它必须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加工过程才能够应用在陶瓷上,各种钴矿料在经过高温过程之前都是黑色或者红色的,如果没有实际的使用经验,很难将它们与青料联系起来。这种钴蓝彩的加工实际上是陶瓷工业的附加产业,如果没有发达的陶瓷制造业,它几乎没有生存的土壤。所以苏门答剌国在当时开采、辨识并加工这种青料的可能性很小。
再次,从贸易方面说,苏门答剌国的地理位置优越,处于东西洋交汇之处,来往的各国货船频繁,贸易兴盛。见当时各国的货物多在这里进行贸易或者中转,苏门答剌国得到更遥远地区的贸易品并不困难,而当时中国因为烧造青花瓷正需要这种上等青料,其价格不菲(《大明会典》和《水部备考》载其价每斤二两白银),因此苏门答剌国完全有可能进行这种类似于今天的中转贸易,从而获得利润。
三、文献记载的回回青
明朝官方把从信仰伊斯兰教(回教)国家进口来的青料统称为回青或回回青,《大明会典》、《明实录》、《江西省大志》等官纂文献莫不如此。回回青一名苏麻尼石青,出爪洼国撒马尔罕等处地方,旧系内官并锦衣卫舍人差往西洋榜葛剌、渤泥国等处回还进到者。近俱吐鲁番夷人进贡。这里对官方的回回青做了解释,就是民间所称的苏麻尼石青。当然民间还可能有其他的叫法,这里没有全提到。这条记载还说明回回青可以从不同地方得到(榜葛剌、渤泥国、吐鲁番),说明其来源的路线在不同时期是有变化的,这进一步说明它不可能是东南亚某个岛所出产,否则贸易路线不可能迂回到西北再从吐鲁番进入中国。周梦旸认为其出产于爪洼国和撒马尔罕等地方,其实也是不准确的,陆路或海路的贸易路线会经过撒马尔罕或爪洼国,抑或曾由这两地中转,但并非由上述地方出产。根据以上分析可知在明代早期,官方文献上所称的回青(回回青)并非来自苏门答腊,当时的苏门答剌国利用其地理位置的优势,得到过这种青料并将其作为贡品,与中国进行贸易。因此苏麻离青、苏泥勃青和苏麻尼青的“苏”与苏门答腊没有关系,那么这几种名称应该是来自国外青料名的不同音译。
回青料瓷器局部
四、关于Smalt
Smalt是一种含有钴元素的用于制作玻璃和陶瓷的蓝色彩料,历史上德国萨克森地区生产Smalt的工艺过程是首先将当地出产的含铋、砷、钴元素的矿石粉碎,然后置于窑炉中烘烤,充分加热使其熔解出铋,得到粗糙的含钴氧化物——花绀青,将它与碳酸钾及白石英混合,置于玻璃窑炉中加热使其融合,加入少量经升华得到的氧化砷,目的是对钴进行提纯,它会与铁、铜、镍等元素化合而形成黄渣,这些黄渣会沉积在熔融物底部。大约在15世纪末,在今德意志的萨克森和波希米亚之间的地区发现了钴矿并开始大量开采,但当时只是把它研磨后作为颜料。到16世纪中叶时,波希米亚玻璃工匠克里斯多弗·施纽尔尝试把钴矿料与玻璃原料混合在一起在炉内加热,经过熔融之后形成了上好的蓝色玻璃。荷兰的商人和工匠很快认识到了这种新彩料的价值随即掌握了生产这种颜料的技术,并且极大地发展了它的研磨工艺。到了17世纪中叶,生产颜料的作坊已经遍布矿区周边的城镇。欧洲开始生产Smalt的时候,中国早已经使用进口青料来生产青花瓷了,因此,至少在明朝初期之前,中国陶匠是不可能使用Smalt来生产青花瓷的。如果《窥天外乘》和《遵生八笺》记载中国使用进口青料生产青花瓷的年代为真,那么苏麻离青就肯定不是Smalt,因为永宣时期还没有这种青料。
small钴蓝颜料
五、波斯青料Sulaimani
在西亚波斯的卡善地区,有一个叫做喀姆萨的小村子,这里蕴藏有丰富的钴矿,当地匠人很早就认识到可以加工钴矿来生产蓝色彩料。波斯学者阿布尔·卡西姆在公元1301年的著作《陶瓷综述》中就描述过这种可以加工成青料的矿物,说它是一种在坚硬的黑色外壳下闪着银光的石头。这种描述非常符合辉钴矿的性状,但是也有学者认为当地只出产钴土矿。中世纪时当地匠人认为是先知苏莱曼最早发现了这种神奇的矿物,因此就把它称作苏莱麻尼。苏莱麻尼的发音与苏麻离、苏浡尼或苏麻尼非常近似,更重要的是,它的开采和加工比欧洲的Smalt青料至少早两百年,在相当于我国的元朝时期就已经大量生产了。青花瓷的质量,特别是蓝彩的呈色在元代晚期突然提升很可能与苏莱麻尼青料的进口密切相关。喀姆萨村一直到19世纪末依然在开采、加工这种青料并大量外销,根据地质专家辛德勒的考察,当地的钴矿从中世纪开始连续被开采了几百年。它的加工工艺也很特别:制作蓝彩料需要10份钴矿或矿饼加上5份草木灰和5份硼砂,磨成粉,混合均匀后,用葡萄糖浆和成糊状,然后制成小球或者饼状。这些小球混入适量碎石英后放入广口的陶土罐,放入炉中加热16个小时。通过这种方法可以使金属的含量增加到这些待使用矿饼重量的二十分之一。将其磨成粉混入等量的石英,就是用于釉下彩的颜料。用于釉上彩绘时,将其磨成粉,混入40倍重量的无色水晶或者旧玻璃(最好是含有锰的)以及两倍重量的硼砂,充分磨碎混合后置入陶罐中,然后放入炉内加热直到它在陶罐内形成像玻璃一样蓝釉硬壳。将这个硬壳从陶罐中取出,使用时,将其磨成粉然后配合树胶涂在陶器表面。可以看出,伊朗工匠对于钴矿料加工成蓝色彩料的工艺与欧洲的颜料工匠非常相似,都是把钴矿料加工成类似于蓝玻璃的物质,伊朗地区这种工艺方法起源于何时目前还不得而知。《窥天外乘》中记载正德年间云南的镇守太监得到外国回青,其加工工艺为“以炼石为伪宝,其价初倍黄金,已知其可烧窑器,用之果佳”。这里“伪宝”应该就是玻璃一类的物质。从工艺角度来看,中国进口来的青料与苏莱麻尼也非常类似。
Sulaimani钴矿
六、苏麻离青成分特征
在国产青料的采集和加工技术成熟之前,青花瓷的生产主要依赖于进口青料。文献记载国产青料在成化时期取代了进口青料 ,但成分测试表明国产青料早在宣德时期就已经开始使用,只是在宣德时期尚未完全取代进口青料,因而存在一定时期的并用阶段。在宣德时期之前,因国产青料尚未获得,所以只能使用进口的苏麻离青。
从以往发表的成分分析数据来看,元代青花瓷所使用的青料成分上都显示出高铁低锰并伴有微量的砷 ,而明代宣德以后使用的国产青料的成分特征是含有大量的锰,铁元素含量相对较低并且没有检测出砷。国产青料与进口青料在成分上有显著差别,而元青花所使用的青料与12-13世纪伊朗卡善地区生产的多彩陶瓷(学术界称为米纳伊陶器)中的蓝彩成分非常接近 ,出产苏莱麻尼青料的卡姆萨村就位于卡善地区,据此推测米纳伊彩陶与元青花所使用的蓝彩都是这种名为苏莱麻尼的青料。
波斯米纳伊陶器
综合元青花与波斯米纳伊陶器的测试结果,发现蓝彩区域与釉的助熔剂含量相当高,特别是钾含量,甚至略高于釉中的钾含量,说明苏莱麻尼青料中含有大量助熔剂成分,这与阿布尔对苏莱麻尼生产过程的记述是一致的,因此苏莱麻尼(苏麻离青)是一种含有较高钾、钙、铁、钴、砷的蓝色颜料,发色浓艳,耐高温,但是在高温下容易向釉中晕散。当地所产的钴矿含有较高的铁含量与当地出产铁矿有关系,这与国产钴矿基本上是锰矿伴生矿的情况完全不同,也是为什么测试数据显示进口钴料呈现高铁低锰的特征而国产钴料恰与此相反的原因。
另外,苏莱麻尼的加工工艺与欧洲生产的Smalt情况比较类似,其成品是玻璃质的,其中含有大量的助熔剂成分,这使得在烧造青花瓷时,彩料比较容易熔融到釉中,即俗称晕散。传统瓷器鉴定中,常常以是否晕散来作为鉴定其是否使用了进口青料的标准是有道理的。在《江西省大志》中专门提到“回青纯,则色散而不收,也是因为其助熔剂含量较高的缘故,因此在使用时,往往要根据不同的部位搀和不同比例的国产青料来控制纹饰晕散的程度。
元代 青花鸳鸯荷花(“满池娇”)纹花口盘 故宫博物院藏
七、结论
综合发音、生产年代、加工工艺、成分特征等方面的论据,可以认定中国在元代到明代早期青花瓷所使用的进口青料就应该是这种苏莱麻尼,所谓苏麻离、苏浡尼或苏麻尼都是Sulaimani的不同音译名称而已,青则为青料之意。
部分文献中出现的苏尼浡青则是苏浡尼青的误写,这种误传发生在清乾隆四十年前后。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音译名均不是这种进口青料的官方称呼,因为他们只出现在文人笔记等私人刊刻出版的书籍之中,官方文献从来没有出现过这几个名称,它们的官方名称叫做回回青或回青。
从命名可以看出,实际上官方对进口青料的称呼是以“我”为主,即以明朝为中心,对这种物质来命名,回青的名称本身是有中文含义的,望名知意。明朝官方对这种进口青料的购买、储存、运输、使用等一系列环节有严格的规定,它属于政府严格控制的商品。而民间针对这种进口青料所使用的苏麻离、苏浡尼或苏麻尼等名称很可能是从商人处听来的,直接根据发音来命名,名字本身没有含意,因此不同的人可能会使用不同的字来表示相似的发音,这是为什么会出现不同名称的原因。
回回青在明朝不同时期通过不同的贸易路线到达中国,明早期主要是通过海洋贸易,可能经过苏门答腊或爪哇中转;明晚期则主要通过陆路贸易,经过撒马尔罕、吐鲁番等地到达中原。苏莱麻尼的加工过程掺入了大量的助熔剂成分,这是造成进口青料容易晕散的原因。根据成分测试的结果,这种青料除了传统上认为的高铁低锰特征之外,含砷也较高。
苏莱麻尼在12-13世纪时曾大量使用在波斯的米纳伊陶器上,当成吉思汗的孙子旭烈兀率领的蒙古大军入侵波斯以后建立了伊尔汗国,控制了钴料产地,米纳伊陶器的生产在此时中断。伊尔汗国与元朝中央政府关系密切,苏莱麻尼(Sulaimani)很可能就是在此后通过海洋贸易路线输往中国,青花瓷的发色因而有了显著提高。景德镇近几年的新发现表明,元代从波斯地区输入的可能不仅仅是青料,甚至波斯的陶瓷工匠很可能也在这一时期来到景德镇从事陶瓷器生产,这就解释了为何元青花的生产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成熟。受明代海禁政策的影响,苏莱麻尼在明代宣德以后一度中断,后来又通过陆路贸易的途径得以进口,但是在万历二十四年以后还是彻底中断了。
明万历 青花云龙双耳炉 故宫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