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统与代总统均被弹劾，韩国政局何去何从？

文/王俊生（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国际政治经济学院教授）

采访整理/关珺冉 编辑/漆菲

新年将近，韩国政局乱上加乱。

当地时间12月27日下午，韩国宪法法院对“12·3紧急戒严事件”所引发的总统尹锡悦弹劾案进行首次庭前会议，启动案件审理程序。尹锡悦本人没有到场，由其代理人说明他的立场和举证计划。

几乎同一时间，韩国国会以192票赞成的结果通过了针对代总统韩德洙的弹劾动议案。这是韩国国会史上第一次在短短两周内先后弹劾总统、代总统。

月初的紧急戒严事件吸引全球关注——它算是尹锡悦执政以来国内政治矛盾的总爆发。其间，韩国政坛充斥着你死我活的斗争，紧张局势一直未能缓解。最终，尹锡悦选择采用极端方式来实现自己的政治报复，并以被弹劾的命运收尾。

韩国的戒严风波，最终以总统尹锡悦被弹劾而收场。

2024年的朝鲜半岛局势可以用两个词来总结——紧张与不确定性。前一个是形容朝韩之间紧张对峙，让半岛局势陡然升级；后一个则缘于朝鲜与俄罗斯升级为全面战略伙伴关系，准同盟之间的密切合作，使得半岛局势充满不确定性。另外，美国当选总统特朗普也是半岛局势的不确定因素之一。

韩国朝野进入新一轮博弈

过去一年，韩国国内的动荡远胜周边其他国家。2024年4月的韩国国会选举中，尹锡悦所在的执政党国民力量党惨败，仅获得108席。最大在野党共同民主党及其卫星政党继续保持国会第一大党地位。尹锡悦“中期考核”后，其支持率一直低于20%。可以说，执政两年半以来，尹锡悦政府内政外交一片惨败。

如今，韩国民众最关心的是就业困难、物价上涨等民生问题。人们直呼“吃不起”大葱、白菜。虽然尹锡悦在2024年新年致辞时9次提及“民生”，但他从未回应民众的诉求。

与此同时，医疗界的罢工事件愈演愈烈，让民众的生活更为艰难。起因是尹锡悦政府在2024年年初宣布，为解决医生短缺问题，计划于2025年高考开始扩招医学院新生。新政立刻引发医学界的轩然大波。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当前的韩国医疗团体，已经形成一个庞大的利益集团。医生有提高薪酬、维持现有社会地位的共同目标；另一方面，尹锡悦政府难辞其咎。他未与各方协商，只是在小圈子商讨后就仓促出台政策，并粗暴地推行扩招。医疗罢工事件是其内政的一次重大败笔。

更不用说，第一夫人金建希丑闻缠身，令尹锡悦愈发难以脱离困境。早在尹锡悦竞选期间，韩媒就曝出金建希学历造假的消息，她还被举报威逼利诱记者打探对手情报操纵舆论。她成为第一夫人后也异常高调，不仅收受迪奥包，她的母亲也因伪造银行存款证明而被法院判刑。但尹锡悦依然认为这些“完全不会”影响夫妻关系，并多次否决针对她的“金建希独检法”。

第一夫人金建希丑闻缠身，令尹锡悦愈发难以脱离困境。

“朝小野大”的格局下，韩国朝野斗争到了如火如荼的境地。共同民主党党首李在明成为斗争中的关键人物。

2024年，李在明度过了从政以来命运最坎坷的一年。刚开年，他在视察釜山新机场建设时遭遇刺杀。9月，他因涉嫌“教唆伪证”被调查，曾被检方要求判刑3年，最终在11月底的一审中被判无罪。11月15日，他违反《公职选举法》一案一审宣判，他被判监禁两年，缓刑一年。而这只是李在明正在进行的五场诉讼中的两项判决。终审判决将决定他是否有资格参加下届总统大选。

2024年1月，李在明在视察釜山新机场建设时遭遇刺杀。

漫长的诉讼过程使李在明的命运充满变数。李在明曾全盘否认所有指控，认为这是政治迫害，是“尹锡悦政府对我的打压”。由于尹锡悦侧重于任用检察机关人士，检察机关全面进入国家运营，打破了牵制和均衡的民主原则。

可以说，韩国朝野的一系列斗争，直接导致12月3日尹锡悦宣布紧急戒严令。这是1980年以来韩国总统第一次这么做。他列举了多项理由，包括在野党裹挟国会、搅乱国家，还表示将肃清韩国国内的“反国家势力”。但由于国会通过投票解除紧急戒严令，这场戒严仅仅持续了六个小时。

这场闹剧，最终以总统被弹劾收场。遗憾的是，尹锡悦直至弹劾案通过都毫无悔意。他坚称“绝不放弃”，还说自己要“努力直到最后一刻”。弹劾案通过后，尹锡悦立即被暂停行使权力，直到宪法法院公布弹劾审判结果。宪法法院的审理时间最高上限为180天，只有当总统正式被罢免后，才会提前举行大选。

从12月14日起，韩国开始由国务总理韩德洙代行总统职务。当针对韩德洙的弹劾案通过后，韩国经济副总理兼企划财政部长官崔相穆将代行总统职务。

担任韩国代总统两周后，韩德洙遭到弹劾。

考虑到执政党的未来，时任国民力量党党首韩东勋曾试图与尹锡悦达成协议，让后者将权力交给国民力量党，换来弹劾案的不通过。然而，尹锡悦却坚称不会提前辞职，双方谈判因此破裂，韩东勋随之改变立场支持弹劾。当弹劾案通过后，韩东勋也宣布辞去党首职务。

眼下，朝野双方进入一场“快与慢”的博弈：执政党希望尽可能地拖延程序，试图掌控局势；在野党则希望尽快让尹锡悦的弹劾在宪法法院通过、早日启动选举。

图为韩国宪法法院。

韩国民众经历了30多年的直接选举以及民主化实践，最引以为豪的就是民主制度。尹锡悦颁布紧急戒严令，肆无忌惮地公开羞辱和毁坏民主制度，这是民众绝对无法接受的。其背后更深层的背景在于，韩国国内政治斗争走向激化，这是尹锡悦执政以来国内政治矛盾的总爆发。其执政两年半来，国内紧张局势一直未能缓解，并在最近达到高潮。

“戒严风波”以及之后的“弹劾之战”将给韩国带来多方面的冲击。一是极化加剧。朝野政党矛盾分歧不会消弭，韩国政治极化也会进一步加剧。二是社会动荡。街头抗议、游行以及罢工会愈演愈烈，甚至不排除发生冲突的可能。三是经济下滑。随着政治、社会趋于动荡，人们的信心会丧失，投资会减少，经济增长将被拖累。四是外交瘫痪。朝俄深化关系、特朗普重返白宫等已对韩国外交形成冲击，“戒严风波”将进一步带来挑战。

韩国对美“一边倒”遭遇困境

尹锡悦政府上台后不久，就采取了对美国“一边倒”的外交政策。尹锡悦认为，中美正在经历一场“新冷战”。无论从经济、安全、价值观还是未来中美两国发展前景来看，他的判断都是一定要跟着美国走。他认为，韩国更大的外交威胁来自于俄朝在新格局下的合作。

与此同时，中韩关系依旧紧张。尹锡悦上台以来，曾肆无忌惮地介入台湾问题，先后七次公开表达对台湾问题的看法。他曾扬言：“台湾问题不仅仅是两岸问题，同朝鲜问题一样均属于全球性挑战。”

不过，随着特朗普上台，韩美关系势必会变得微妙起来。因为特朗普不像拜登那么重视对韩同盟关系，韩美关系将出现新问题。

韩国国会12月7日表決总统尹锡悦弹劾案，议长禹元植在弹劾案投票开始前敲槌。

美国大选前夕，尹锡悦曾与拜登就驻韩美军费用分摊问题完成了八轮谈判并达成一份新协议。在最新达成的《防卫费分担特别协定》中，韩国分摊的驻韩美军费用仅增加8.3%，达到11.25亿美元，有效期将到2030年。

特朗普上一任期中，他要求韩国支付驻韩美军的军费50亿美元，是之前的五倍。特朗普在竞选期间也曾称“韩国是台赚钱机器”，要求“韩国必须付钱。他们每年会向我们支付100亿美元”。同时，他称赞朝鲜是“一个非常强有力的国家”。可以说，韩方再投其所好也无济于事，韩美关系或将走向史无前例的恶化。

近一段时间，韩国的外交政策有所改变。从韩方的角度来看，对美采取“一边倒”的外交政策使其遇到诸多困境，因而需要跟中国改善关系。2025年的APEC峰会举办地花落韩国东南部的古老城市庆州，韩国想邀请包括中国在内的国家参会。

最近借着秘鲁的APEC峰会，中韩两国领导人实现时隔两年来的首次会见。尹锡悦的表态相比于上台初期有了一定变化。最大变化是他首次提到“韩中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此前他一直回避这一概念。

这一表态符合中韩共同利益。经贸上，中国连续20多年成为韩国第一大贸易伙伴，两国经贸合作基础扎实、潜力无限。地区议题上，中韩在半岛问题上拥有相近立场和广泛共同利益。国际事务中，在推动联合国改革、人文交流、旅游业等方面都理应加强合作。韩国外交部长官郑义溶多次强调“中美两国对韩国来说都非常重要，中美不是二选一的选项”，因此，2025年的中韩关系值得期待。

朝俄形成准同盟让韩国紧张

2024年6月，俄罗斯总统普京时隔24年再访朝鲜。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亲自接机，他握住普京的手说：“时隔270多天，很高兴在平壤再次见到你。”

6月19日，朝鲜劳动党总书记、国务委员长金正恩（中右）在平壤国际机场迎接俄罗斯总统普京到访。

普京访朝期间，金正恩先后7次在不同场合提到朝俄两国是“同盟关系”。2023年9月，金正恩也访问过俄罗斯。六天五晚的访俄之旅，是他疫情以来首次出国访问。这种标志性的高层互访，足以说明过去一年俄朝关系的稳定。

到了年底，普京和金正恩分别批准朝俄签订的《全面战略伙伴关系条约》。该条约具有准同盟意义。其中第4条规定：“一方遭受个别国家或多个国家侵略而处于战时状态时，另一方应根据《联合国宪章》第51条、朝鲜和俄罗斯的国内法，立即动用一切手段给予军事及其他援助”。不久后，多国传出消息，朝鲜向俄罗斯派遣军人进驻俄乌战场。如果消息属实，派兵就是同盟关系的最高表现形式。

2024年，朝俄还加强了各层级的互动。除元首访问外，11月朝鲜外务相崔善姬和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举行了战略对话，两国国防部门也在推进交流与合作。朝俄还举行了经贸科技合作会议，互派旅游团，互派留学生等。这将给未来的半岛局势带来影响。

2024年也是中朝建交75周年，双方商定这一年定为“中朝友好年”。4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赵乐际前往平壤同朝鲜劳动党中央政治局常委、最高人民会议常任委员会委员长崔龙海会谈，并共同出席“中朝友好年”开幕式活动。中国党和政府高度重视中朝友好合作关系，中朝有着巨大的共同利益，双方都高度重视双边关系。

朝俄关系提升至同盟水平，最紧张的当数韩国。2024年是朝韩最可能发生冲突的一年。朝方一度表态称已做好“全面射击”准备。韩方则威胁说，如果朝鲜对韩国造成伤害，将面临“政权终结”。

2024年1月，金正恩发表讲话称：“朝韩为敌对和交战中的两国关系、永远无法统一，两国不再为同一民族关系。”5月，朝鲜向韩投放了260多只装有垃圾的气球。10月15日，朝鲜在朝韩军事分界线以北炸毁连接朝韩的京义线、东海线部分区间通路。10月31日，朝鲜试射一枚洲际弹道导弹。

10月31日，朝鲜试射一枚洲际弹道导弹。

这引起韩方的激烈反应。朝方炸毁朝韩间部分道路后，韩方开枪警告射击。韩国还重启大喇叭对朝广播。

韩国也多次与美国、日本举行联合军演。例如韩美空军于10月21日至11月1日举行了“自由旗帜”大规模空中联合演习；美日韩分别于6月和11月举行过两次“自由之刃”联合军演。

美日韩分别于6月和11月举行过两次“自由之刃”联合军演。

朝韩在边境地区采取的行动具有高度象征意义。这一系列举动体现了朝韩关系由过去的对话、交流与合作转为对峙、对抗的过程。尹锡悦政府想要保持朝鲜半岛的适度紧张局势。只有这样，才能加强与美国的安全合作，引入美国的战略资产。但无论是美国、韩国还是朝鲜，都没有发动战争的主观意愿，但受制于各方考量，军备竞赛势必会加剧。

特朗普或再与金正恩对话？

拜登政府的外交战略中，对朝政策几乎是被忽略的。他的外交议程主要集中在美欧关系、中东局势以及乌克兰危机，很少提及朝鲜。拜登不太关注与朝鲜的对话及互动。但他又想借助所谓的“朝鲜威胁”加强在朝鲜半岛的军事存在。

早在2024年4月，韩美两国决定设核协商小组，6月，美国B-1B轰炸机飞往朝鲜半岛地区上空，和韩国军方进行联合空中训练。7月，美韩签署了《关于朝鲜半岛核威慑与核作战指南》。9月，美军最新型“佛蒙特”号核潜艇驶入韩国釜山海军基地。这些举措进一步加大了对朝鲜的威慑，使半岛局势更加紧张。

拜登政府也以“朝鲜威胁”为借口，服务于大国竞争。他不是要与韩国解决半岛问题，或要保护韩国，其最重要的目的是以韩制华。

最近在秘鲁利马举行的APEC峰会期间，美日韩三国元首举行会晤并发表联合声明。该声明针对中国的意图明显，不仅反对中方“单方面改变印太现状”，还扬言要“维护台海地区的和平与稳定”。三方还宣布成立三边秘书处，进一步将合作机制化。早在2023年8月，美日韩三国领导人就在戴维营高调会晤，在涉台湾、涉海等问题上对中方抹黑攻击。

11月在秘鲁利马举行的APEC峰会期间，美日韩三国元首举行会晤并发表联合声明。

特朗普上台后，预计会提出不同于拜登政府的朝鲜半岛政策。其政策的不确定性表现为，朝美极可能会再次进行直接对话。这基于三方面原因：

其一，特朗普多次夸赞金正恩，毫不避讳对后者的欣赏。2018年6月，特朗普在新加坡首次与金正恩会晤就竖起大拇指。2024年7月共和党的竞选活动中，特朗普又大肆吹嘘自己与金正恩私交甚笃。

其二，特朗普想完成上一任期未竟的事业。当时他一度将朝鲜作为外交事务中的重要选项。四年间，特朗普与金正恩见过三次，在对朝关系上付出了极大精力。只可惜，朝美最终并未达成共识。

2019年2月，美国时任总统特朗普与朝鲜最高领导人金正恩在越南河内举行会晤。

其三，特朗普多次获得诺贝尔和平奖的提名，他有着强烈愿望想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解决朝核问题的总统。朝方虽然对此评价说“特朗普是痴心妄想”，但无论是解除制裁还是缓解安全压力，他们都需要同美国直接对话。

不过，朝美双方能走多远依然难料，这受到多重因素的牵制。其一是乌克兰危机。特朗普上台后首先要解决的是乌克兰危机，因而难有精力解决朝核问题。其二是美国国内的舆论压力。朝鲜曾提出“谁规劝我们接受无核化，将被视为最严重的侵权行为”。如果不谈无核化，特朗普的会面又有何意义可言。

朝鲜也受到两方面因素的牵制。一方面，朝鲜曾在特朗普上一任期对他有着过高期待，但三次会面后没得到任何好处。因此，朝鲜不会再把所有期待都放在特朗普身上；另一方面，如今朝俄已经成为准同盟关系，朝鲜在改善与特朗普政府关系时，需要和俄罗斯保持一致。所以在乌克兰危机得到解决之前，朝鲜想要改善对美关系，也需要考虑俄罗斯因素。